《推翻独裁者》——欧特珀的故事
纪录片《推翻独裁者》记录了塞尔维亚民主运动最后一年发生的故事,但他们的运动实际上持续了十几年,本文介绍的是这部纪录片没有记录的,但对他们的运动成败起到关键作用的故事。
1984年,米洛塞维奇担任贝尔格勒市委书记期间,曾经旗帜鲜明地反对民族主义,并在学校大力推行共产主义教育。
1987年,在时任南斯拉夫总统斯坦博利奇的扶持下,米洛塞维奇以微弱优势在党内选举中当选南共总书记。他羽翼渐丰之后,开始转向塞尔维亚民族主义。最后,利用塞尔维亚人的激进民族主义情绪,迫使斯坦博利奇辞职。米洛舍维奇称这是一次推翻共产党政权的革命。
“没人会打你们”——在整个前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塞尔维亚人是主体民族,阿尔巴尼亚人是少数民族。但在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是主体民族,塞尔维亚人是少数民族。就像在中国维吾尔族是少数民族,但在新疆地区维吾尔族是主体民族一样。1987年,科索沃发生了阿尔巴尼亚分离主义者攻击当地塞尔维亚人的事件。于是塞族人走上街头抗议,要求南斯拉夫派军队来保护他们。1987年4月,南斯拉夫总统斯坦博利奇就让时任贝尔格莱德市委书记的米洛舍维奇去科索沃平息抗议。当时米洛舍维奇已经意识到共产党政权快完蛋了,所以他到科索沃之后,不但没有平息当地塞族人的抗议,反尔煽动塞族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他对科索沃的塞族人说:有我在,没有人会打你们。
第八次会议——1987年9月,在南斯拉夫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米洛舍维奇当选总书记。
反官僚主义革命——1988年7月-1989年3月,米洛舍维奇借反官僚主义的名义,清洗了黑山、佛伊弗迪纳和科索沃等地方选举出来的领导人。1989年,米洛塞维奇领导的塞尔维亚国民大会又修改宪法,削弱了佛伊弗迪纳和科索沃这两个自治省的自治权。
加兹麦斯塔那演讲——1989年6月28日,塞族人庆祝600年前的一场科索沃战役的纪念日,它被认为是塞尔维亚民族抵抗奥斯曼土尔其人并获得胜利的一个历史性事件。这一天,米洛舍维奇在科索沃的加兹麦斯塔那发表了一个演讲,鼓吹大塞族主义。米洛舍维奇很聪明,他预测到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摇身一变,用民族主义的意识型态代替了共产主义意识型态。也就是说,米洛舍维奇是靠共产党起家的,但他上台后利用了民族主义,赢得了塞尔维亚人的支持。这是米洛舍维奇执政初期最大的一次庆祝集会。塞尔维亚大约有600万人,参加这次集会的人数有100万。所以说,米洛舍维奇那时的支持率是非常高的。
1990年12月,米洛舍维当选南斯拉夫共产主者联盟总统。但是很快,南斯拉夫就解体了。
当时人们认为,共产主义垮台之后世界就会变得更好,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在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原来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是各个民族都能接受的,而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只能让塞尔维亚人接受,所以后来发生了内战,导致南斯拉夫解体。因为处于战争时期,对民族的忠诚和对分裂的仇恨比民主诉求有更大的号召力,所以那一时期,塞尔维亚的民主派完全没有市场,民主运动基本上没有任何发展。
在1991年的战争中,南斯拉夫军队炮击了克罗地亚东部城市武科瓦尔87天,将其夷为平地。该城在战后清理出的炮弹片数量超过二战后的柏林。这是一场血腥的战争,但是在血腥和混乱当中,反对运动出现了。
1991年3月9日,反对派发起了一场集会,要求国家电视台允许反对派上电视宣传他们的政治主张。米洛舍维奇派警察前去镇压,但是警察拒绝执行他的命令。米洛舍维奇又派军队去镇压,军队开着坦克冲上街头,后来发生的事情和“六四”天安门事件如出一辙。
这次抗议集会很快被军队镇压下去了,但第二年6月28日,反对派又举行了一次抗议集会,这次集会仍然被军队镇压下去了
1990年初期出现的抗议活动都以失败告终,原因是:一,米洛舍维奇的军队采用了严酷的镇压手段;二,米洛舍维奇的情报部门成功地渗透到反对派运动中,从内部瓦解了抵抗力量。
看《推翻独裁者》这部纪录片,观众可能会认为塞尔维亚一直有许多反对党。其实在1990年代初期,除了共产党以外,只有一、两个政党在议会里面有席位。但他们徒有政党的外表,实质上和中国的民盟、民革之类的花瓶党是一样的。但在1990年代初期的几次抗议活动中,真正的反对派出现了,虽然那时候反对派的力量还非常的微弱。
米洛舍维奇第一次当选的时候,只有他一个候选人,他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所以第二次他决定邀请一些候选人参加选举,以显示他的开明,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取得绝对的优势。
米洛舍维奇统治了塞尔维亚12年,赢得了每一次选举。第一,他控制了所有媒体,其他候选人没有电视、报纸等宣传途径;第二,米洛舍维奇控制了计票,所以他说自己得了多少票就得了多少票;第三,他派自己的人渗透到各反对派中间,挑拨他们内部分裂,让反对派候选人互相攻击。在米洛舍维奇被推翻以后,他在执政时期的一些文件显示,反对派内部确实有很多他派进去的间谍。
在共产党统治时期,他们对待异议人士的方法是逮捕、审判,走一整套司法程序,但米洛舍维奇对社会的控制采取的是秘密、非法的方式。他从没有禁止任何一个反对党公开活动,但是他会派间谍渗透进去分裂和破坏他们。如果有人公开反对他,他不会把这个人抓起来审判,他会派特种部队去把这个人暗杀掉。
和共产党的统治相比,米洛舍维奇的统治更加恐怖,因为人们知道共产党会怎么做,但不知道米洛舍维奇会怎么做。有很多著名的企业家、异议人士,甚至米洛舍维奇政党内部的反对派,经常是刚走出家门就被狙击手一枪干掉了。
米洛舍维奇在大学时代就与斯坦博利奇是好朋友,斯坦博利奇是官二代,做国企老总时把米洛舍维奇提拔到企业里做他的左右手,从政后也一直提拔米洛舍维奇。斯坦博利奇成为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总统后,提拔米洛舍维奇成为南共总书记。后来米洛舍维奇通过煽动民族主义把斯坦博利奇赶下了台,两年后又把他暗杀掉了。后来人们发现了斯坦博利奇的尸体,实际上那已经不能算是尸体,因为被泡在琉酸里面,整个身体都被溶解了,只剩下一些骨头和一双鞋子。人们感觉这太恐怖了,这种事情能发生在前总统身上,当然也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塞尔维亚民主化之后,前秘密警察承认是他们奉米洛舍维奇的命令杀害了斯坦博利奇。
有一个报纸的总编缉和米洛舍维奇有私人交情,但他的报纸批评过政府。有一次,他遇到一位反对运动的活动家,他说米洛舍维奇现在在到处杀人,你应该逃离这个国家。但那位活动家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危险,米洛舍维奇不会派人杀他。
几个星期后,正好是复活节,那在塞尔维亚是一个很大的节日,这位报纸的总编缉从家里走出门,杀手就站在门口,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几天前和他会面的活动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逃离了塞尔维亚。大家之前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么危险,但是之后马上感受到了迫在眉睫的威胁。当时每周都有人被暗杀。米洛舍维奇就是想传达这样的信息:你们反对我就会死路一条。米洛舍维奇表面上允许成立反对党,但私下里却用非法的手段,像黑手党一样把反对他的人杀掉。
这就是后来“欧特珀”运动出现后,为什么要先从的僻远的城镇开始发展的原因。僻远的城镇没有米洛舍维奇的特种部队,只有当地的警察。
1996年是选举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这次全国选举中,反对派又输得一塌糊涂。但在2周之后的地方选举中,反对派在全国160个城市中赢得了20个城市的市长选举。尽管这个胜选的比例很低,但是反对派终于赢了一次。2周前米洛舍维奇刚赢得全国选举,根本没有想到2周后居然会让反对派赢得20个城市的选举,这时候他再想舞弊,准备得就不太周全,舞弊行为非常明显,民众都看出来了。
所以在反对派获胜的20个城市里面,就有很多民众自发上街举行示威抗议。这次抗议是当局没有预料到的,反对派也没有预料到。米洛舍维奇派军队和警察前来镇压。军队和警察来了,民众就退回去,军队和警察走了,民众又回来,这种拉锯战反反覆持续了130天。而且20个城市同时发生抗议,镇压就变得非常困难。这130天抗议的成果之一,是许多活动家之间取得了联系,他们认识到成立自组织的重要性。
抗议结束后,就涌现了很多公民团体、知识分子团体和学生团体。有些学生团体并不关心政治,只关心学生自己的问题。但重要的是,自由独立的组织数量在增多,他们不受政府的控制。这些自由独立的组织之中就包括“欧特珀”。
1998年10月,贝尔格莱德大学海洋生物系的学生波波维奇把11名志同道合的同学召集到贝尔格莱德一家咖啡厅里,商量应该怎么办。那时候,米洛舍维奇已经在位9年时间,并且统治基础看起来根深蒂固。他已经发动而且输了克罗地亚战争和波斯尼亚战争,现在正在进行第三场战争——科索沃战争。波波维奇及其朋友多年以来一直活跃于学生抗议行动中,但他们感觉收获微乎其微。波波维奇后来回忆说:“那是一场陷入绝望状态的老友的聚会。我们当时处在消沉的谷底。”就在这次咖啡厅聚会中,他们决定成立一个学生组织,取名为“欧特珀”(塞尔维亚语是“抵抗!”的意思)。当局当然不可能允许“欧特珀”注册,所以他们一直是一个“非法组织”。
这些年轻人开始思考运动的战略。首要以及最为艰巨的困难就是国人的态度。反对派做的民意调查显示,这个时候,大多数塞尔维亚人都希望米洛舍维奇下台。但他们同时也认为米洛舍维奇不可能下台,尝试推翻他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欧特珀”的领导者意识到,如果能让年轻人有英雄般的感觉并品尝到酷的滋味——成为一件伟大事业中的一员——他们就有可能参与运动。“欧特珀”的创始人之一伊万说“我们的产品是生活方式,我们试图让运动变得性感、诱人。”他们开展的各种活动使塞尔维亚人相信公开挑战米洛舍维奇政权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让许多塞尔维亚人相信变革可能马上就会到来。
现在回过头来评价,“欧特珀”在塞尔维亚民主转型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在一开始时,它只是很多学生组织之一,不过是沧海一粟。
当时甚至有一个学生组织叫“君主制民主青年会”,它的目标是要恢复南斯拉夫的君主制。所以在当局看来,他面对的是数百个像蚂蚁一样的团体,根本不知道其中哪一个会变得重要。也许这个“君主制民主青年会”未来会领导整个运动,也许他们会得到某个王室的支持也说不定。所以当时“欧特珀”并没有遭遇镇压。
“欧特珀”成立时的目标就很明确,整个国家出现了这么多民间组织——当时已经有18个反对党、几十个独立媒体、数百个NGO,还有工会和学生团体,每一个团体都很小,但数量很多。历经多年,这些组织一直就像一盘散沙,“欧特珀”就是要联合这些组织,形成一个统一的联合阵线,然后推翻米洛舍维奇。
一开始“欧特珀”采用的是一个即简单又廉价的战术——涂鸦。就是一些年轻人在夜晚跑到街上,把他们运动的标志——“拳头”——用喷罐涂满贝尔格莱德的大街小巷。当人们在市中心的建筑上,在自家门口的电线杆上都能看到这些标志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无处不在,力量很强大。人们开始传颂“欧特珀”的故事,年轻人以加入这一运动为荣。当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们开始把运动成员派回自己的家乡——很多都是在僻远的城镇——去动员那些从来没有关心过运动的普通民众。
当他们出现在街头的时候,他们很少举行抗议示威,而是通过讽刺、幽默的方式进行反抗。比如把米洛舍维奇的头像画在大汽油筒上,让人们沿着热闹的大街滚这个石油桶;人们在桶的插槽插入一枚硬币就可以用球棒击打洛舍维奇的头像。这些恶作剧让当局陷入一种两难困境:如果政府让汽油桶继续滚下去,米洛舍维奇政权看起来就很无能。如果警察介入,情况也不会变得更好,因为警察在街上追一个滚动的汽油桶,成为了整个国家的笑料。
在这部纪录片里,我们还可以看到,在米洛舍维奇生日的时候,“欧特珀”成员会用纸壳做一个用一块一块的三角型拼成的大蛋糕,以显示国家被米洛舍维分裂的状态。他们还制作一些大望远镜,让人们通过镜筒看日全食。但人们通过镜筒看到的是米洛舍维奇的头像挡住了人们的视线等等。由于他们反抗的方式很酷,吸引了非常多的年轻人。几个月期间,他们的组织就发展到了数万人。当他们的运动形成气候时,他们就“要挟”反对派,逼迫他们联合起来。让不同的团体建立联盟,花费了“欧特珀”很长的时间,很多的精力。在纪录片《推翻独裁者》开拍的时候,这个联合阵线已经成立了。
这时,“欧特珀”已经有能力在不同的城市组织起大规模的游行集会,他们组织的游行集会,气氛往往是非常欢快的,人们敲锣打鼓,唱着歌曲,感觉象是参加狂欢节。街道两旁的居民,会站在窗前向他们致敬,然后从家里出来和他们一起走上一程,到前面街道拐角处再走回家,几乎整个城市都会参与这种游行接龙。警察出动阻止游行,使用橡皮子弹、高压水枪、催泪弹,但这样做的结果是第二天有更多的人参加游行。警察从中获取了经验,后来他们就排成人墙,用盾牌把游行者阻挡在一个广场上,游行的队伍只能在广场绕行,一天又一天,队伍开始缩小,而且严冬到来了,眼看当局就要扭转局势的时候,他们又采取了新战术。就是我之前讲过的,号召人们每天晚上7点-7点半,塞尔维亚电视台播放新闻联播的时候,每家每户打开窗户,敲打锅碗瓢盆制造噪音。很多人参加他们这个噪音战术。左邻右舍互相比谁制造的噪音大,有人用锤子使劲敲打一个巨大的空汽油桶,邻居对于能够制造如此大的噪音非常嫉妒,于是拿出大号的喇叭来吹,还有人反复发动汽车、按汽笛。在这场噪音盛宴中,孩子们玩得最开心,仿佛各地在进行一场噪音比赛。这种分散战术,人人在家里就能参与。而警察要阻止这样的活动需要占用极大的资源,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他们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的稳扎稳打,把运动向前推进。
很多人往往认为,革命是自动自发的。似乎人民只要跑到街上就会出现革命。革命其实是长达数月或数年准备的结果。直到某个时间点时机成熟,我们才可能组织起大规模示威、罢工、抵制等等。在革命爆发前的许多年,点滴积累的组织工作是非常枯燥乏味的事情。但是,只有完成前面这些枯燥的工作,当时机来临时,所有事情才可能在数周或数月之内可以搞定。
一个运动的组织者应该了解如何设定愿景,如何制定战略,并且找到与战略相匹配的战术,如何发动一场又一场战役。这和做其它的事情没什么区别。如果我们要开一个公司,我们必须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产品,产品的目标人群是谁,应该使用什么样的广告策略,计算成本的投入产出比,评估赢利的概率。开展运动也是如此,重要的一点是循序渐进,不能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在非暴力运动中,积累小的成果并适时宣布胜利也非常重要,小的成果往往产生巨大的影响。如果人们看到运动能够获得成果,就会对未来更有信心。以“香港雨伞运动”为例,一开始占领中环时学生们得到了非常多市民的支持,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占领”行动本身给市民生活带来了很大的不便,后来支持“占领”行动的人明显越来越少。“香港雨伞运动”为什么一直拖延占领的时间?因为他们期望通过这一次占领行动达到香港普选的目的,而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街头抗议的目的是显示力量,但不能够解决问题,要想达到真普选的目的,必须长期发展运动,争取更多民众在生活中的点滴参与和支持。抗议和占领就像冰山上的那一角,一个运动更为重要的是冰山下的基础,那些日拱一卒的努力。街头行动绝不能长时间的缠斗下去,而要适时宣布胜利,然后做好开展长期斗争的准备。。
没有什么比胜利更能鼓舞士气,人们都愿意加入胜利的一方。没有几个人愿意走上街头然后被带走,运动必须一开始就让人们相信——我们一定会成功,因为我们知道取胜的方法,而且我们的成功随处可见。特别是在高压统治国家从事运动,绝对不要轻易走上街头,非暴力运动不是送死,而是让人们既可以生存,又可以反抗。
塞尔维亚的反对派在“欧特珀”的努力下终于联合了起来,因为只有反对派联合起来共同推出一个总统候选人,才有可能在2000年9月的南联盟大选中战胜米洛舍维奇,赢得选举。
当时有一个很著名的反对派领袖叫左兰˙金吉奇,他领导着一个当时在塞尔维亚最有影响力的反对党,但他多年来一直受到官方媒体的抹黑,所以他认为应该推选一个不那么有名的候选人,也就是还没有来得及被官方抹黑过的人。
反对派做了一个民意调查,调查显示,科什图尼察最有可能在选举中获胜,因为他的反美言论,使米洛舍维奇不可能指责他是卖国者。于是反对派决定联合推选出科什图尼察为总统候选人。科什图尼察是一名律师,领导着一个小的党派,在圈外没有多少人知道他。
接下来“欧特珀”就对选举进行分析和沙盘推演。当时塞尔维亚一共有600万人口,他们预料到米洛舍维奇一定会舞弊,就像他每次做的那样。但“欧特珀”决定这次一定要将米洛舍维奇的选举舞弊当成一个推翻他的契机。根据过去选举的情况,他们预测米洛舍维奇可以得到大概100万-130万张选票,他通过选举舞弊还有可能偷出大概20-30万张选票,也就是说,160万就是米洛舍维奇能得到的支持率的上限。反对派候选人必须超出这个数字才能取胜。这个时候,“欧特珀”运动的支持者已经有150万了,所以他们只要再拉到20万张选票就能赢。他们的选举战略就是让科什图尼察到小城市去,到少数民族中去,到偏远的城市和乡村,那是米洛舍维奇不可能获得选票的地方。
科什图尼察到那些地方去,和选民一一握手,倾听他们的诉求,到选民家登门拜访,给他们打电话等等。左兰˙金吉奇等反对派领袖也为他助选,替他站台,结果当地的媒体和电视台纷纷报道他们的竞选活动。而米洛舍维奇不屑于做这些,他的方法就是让官媒报道歌颂他的内容,然后花钱雇人来参加他的演讲集会,好让声势看起来很大。
与此同时,“欧特珀”发动了另一个战役,这个战役就叫做“他完了!”,人人都知道“他”指的是米洛舍维奇。他们就这样提出一个又一个风靡全国的口号,完全被人民接受和认同。
反对派知道自己会赢,也知道米洛舍维奇不会接受这个结果,所以他们还做了一些重要的工作,比如建立了一个电脑中心,培训3万名监票员,在2000年9月24日选举日那一天将这3万名监票员派到1万个投票站去监票,投票结束之后监督投票站计票,然后立即将各投票站的计票结果报告给贝尔格莱德的电脑中心。所以一有舞弊的情况出现,电脑中心的工作人员和手中的数字一对比就知道是假的。2000年9月24日午夜过后,他们就统计出反对派胜出的结果,并且立即宣布了这一结果。
几天后官方才宣布他们的计票结果,称两名候选人都没有达到法定票数,要重新投票。反对派立即按事先制定的战略计划,宣布全国罢工、罢市。全国有50-60%的工人参与了罢工,其中对政权打击最大的是克鲁巴拉煤矿工人的罢工。塞尔维亚70%的电力都是由这个煤矿生产的,这个煤矿罢工,造成了整个国家停摆。
反对派最终能够取胜是因为有周密的计划,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的设计。他们非常清楚米洛舍维奇手里有多少牌,对手打出的每一张牌,他们都想好了对策。这不是说他们比别人都聪明,而是因为他们从之前十几年的艰苦斗争中学习了经验,吸取了教训,终于在1998年迫使反对派达成了共识。然后在2000年举行大选的机会到来时,用选票击败了米洛舍维奇。从这个过程我们可以看到,光用选票实际上是无法击败米洛舍维奇的,还必须有许多其他的细致而周密的计划、战略,准备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变故。
在《推翻独裁者》这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看到,2000年10月5日是最为关键的一天,当米洛舍维奇宣布不承认大选结果,要重新选举时,反对派动员了100多万人涌入贝尔格莱德,在联邦议会大厦前举行集会。然后米勒舍维奇下令镇压。有一位空军上尉,他驾驶着直升机飞越人群上空,他的任务是向人群投掷催泪瓦斯和音爆弹驱散示威群众,在必要的时候向人群开火。那天人们看到有直升机在天空盘旋,但是直升机转了几圈就飞走了。革命胜利后有一名记者采访这位飞行员,问他当时为什么没有执行命令?他说,那天的能见度太低了,我找不到投弹的位置。但是,当天的贝尔格莱德晴空万里,透彻无云。是什么让这名飞行员决定不执行命令?有可能是前期运动在军队中做的工作产生了效果。但更可能的情况是,他发现下面有无数的人群,那里面很可能有他的亲朋好友,他不愿意镇压那些人,这可能是他最终违抗命令的原因。
2000年10月5日米洛舍维奇下台,新政府很快成立了。那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使得塞尔维亚民主转型的过程充满坎坷,直到12年之后,也就是2012年,他们才有了一次在民主氛围下的正常选举。有趣的是,在2012年大选中获胜的实际上是米洛舍维奇原来的党派,12年以后他们通过公平的选举重新掌握了政权。不过他们之所以能够赢得选举,是因为他们已经去米洛舍维奇化,他们已经和米洛舍维奇的政治主张完全切割了,他们现在完全支持自由、民主的塞尔维亚。
塞尔维亚的民主运动花了12年才推翻米洛舍维奇,又花了12年才让民主体制稳定下来。能够在这么动荡的局势中坚持下来,而且国家没有瓦解,正是因为他们在反抗米洛舍维奇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公民社会。因为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建立起一个运动,所以这个运动的力量是非常强的,这个运动成为后来公民社会的基础,而公民社会能够抑制社会动荡,不至于酿成更大的灾难。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公民社会,12年里发生的任何一次政治危机都有可能让塞尔维亚放弃民主的道路,就像埃及革命后出现的情况那样,埃及人在推翻穆巴拉克几个月之内发生了一系列政治动荡,然后民众就说,我们不要民主了,还是强权比较好。
举个例子,塞尔维亚最著名的反对派领袖佐兰˙金吉奇,在推翻米洛舍维奇之后,被议会多数党推选为总理。2003年的一天,他乘小汽车去议会大厦,从汽车里下来走向议会大厦的短短的一段路上,被狙击手一枪命中,刺杀身亡。这明显是一个内部行为,狙击手掌握了佐兰˙金吉奇的行驾路线和时间表。佐兰˙金吉奇死后,政府所有的部长都坐在政府大厦的一个会议室里面衷伤,他们认为同样的命运正在等着自己。就在这些部长绝望的坐以待毙时,民众自发地走上街头,把鲜花放在总理倒下的地方。部长们看到街上有这么多人出来献花,终于重拾勇气,走出政府大楼,发布戒严令,逮捕实施暴行的特种部队成员。后来,有一位部长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人民不上街的话,我们就放弃了。所以说,在发展运动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强大的公民社会,帮助国家渡过了政治危机。有些国家——比如格鲁吉亚——推翻独裁者只用了2-3个月时间,塞尔维亚却用了12年。这个缓慢的进程当时让运动的组织者和活动家感到非常痛苦,但现在看来,这个缓慢的进程最后反而帮助了他们。
有的时候运动发展的过快反而可能没有足够的抵抗能力,塞尔维亚的运动发展缓慢,但最后抵抗住了所有风险。
我的意思不是说运动发展的过程越长越好,而是要在这个过程中有计划有战略,有组织有动员,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公民社会。
很多运动的活动家都是“抗议拜物教”教徒,事实上,很多国家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运动最重要的是要把根扎得很深。不要被媒体的报导所迷惑,媒体总是偏爱报导民众大规模走上街头,他们不知道的是,运动需要像准备一场战争那样精心布署、分析形势、制定战略、广泛动员,做好大量基础性的工作,当大规模民众走上街头,运动才能乘势而为。公民社会的根是在地下的,是看不见的,有朝一日破土而出,才能长成参天大树。在根没有扎好的情况下,就算长出了苗,也是弱不经风的。
1989年米洛舍维奇之所以能够全面执掌政权,就是因为共产党垮台的时候,整个塞尔维亚只有他做好了准备,所以他掌握了权力。12年之后塞尔维亚的公民社会做好了准备,所以他们取得了胜利,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公民社会能够坚持渡过12年“后米洛舍维奇时代”的原因。
我认为塞尔维亚的“欧特珀”不仅是一个组织,还是一种思维方式。他们成立之初就确定了明确的目标,把一盘散沙的反对派联合起来,建立一个联合阵线。“欧特珀”允许各种各样的组织加入进来,所以他们的成员基本上都有两个身分,既是“欧特珀”的成员,又是工会、农会、学生会的成员。他们让那些加入“欧特珀”的成员回到他们自己的组织和社区去宣传“欧特珀”的主张,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渗透到其他组织。基本上是强迫那些反对派联合了起来。因为他们有足够的力量,他们这样做也给反对派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在纪录片《推翻独裁者》中我们可以看到,“欧特珀”组织了一个集会,让18个反对党的领袖和他们站在一起,举起“欧特珀”的旗帜。在那之前,“欧特珀”用了数个月的时间来抗议这些反对派,逼着他们联合起来。他们之所以能够让反对派屈服,是因为他们做了民意调查,知道民众普遍支持“欧特珀”,都认为反对派应该联合起来,但是他们却一直没有联合起来,所以当“欧特珀”要求反对派组成联合阵线的时候,得到了民众极大的支持。民众说我们受够了你们反对派互相争吵,你们早就应该结成联盟。“欧特珀”之所以受到民众支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所有的反对派都在互相指责,只有他们说,好吧,让我们大家团结起来共同努力。
运动成功推翻独裁者之后往往会遇到一个问题,下一步怎么办?回答是:不应该那个时候才问这个问题,而是在一个运动开始之初就要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并不是在推翻独裁者那天才开始问下一步怎么办,应该早就为下一步怎么办做好准备。
选自“中国权利在行动”《如何开展非暴力运动培训课程-案例研究》
2022年11月25日